新京报记者 丛之翔 左琳 熊丽欣 实习生 张楠 张启扬 编辑 杨海 校对 赵琳
儿子失联前，江西男人李建国曾接到一通外地来电。那是5月中旬，对方自称是南宁某酒店的前台，他未成年的儿子李晨宇要开房入住，按规定必须告知家长。
未满16岁的儿子去年辍学，今年独自在外闯荡，他管得少。他给儿子打去电话，得到语气轻松的回复：“和几个朋友来南宁玩。”李建国没多想，以为儿子几天就会回来。
这次一分多钟的通话，是李晨宇失联前和家人最后的联系。
只有李晨宇自己清楚，他是去面试一份“高薪工作”。出发那天，他戴着眼镜、刘海耷拉在脑门上，踩一双拖鞋，揣着攒下的三千块钱和心爱的谷子（动漫周边产品），独自上了火车。
数日后，这个胳膊细如竹竿、一脸稚气的男孩，出现在柬埔寨电诈园区的8人宿舍里，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控。
李晨宇的遭遇并不是孤例。今年以来，全国发生多起未成年人被骗至境外事件。他们来自贵州、湖北、江西、安徽等地，揣着对“来钱快路子”的幻想，偷偷离家，去往云南或广西后失联，最终被拐进东南亚的电诈园区。
回溯这些少年的轨迹，他们普遍深陷辍学困境——厌学情绪蔓延，最终选择休学或彻底离开校园。想要“独立”的少年心气驱动着他们，绝不做被家庭养着的“挂墙崽”（指无业、无钱、躺平者），渴望通过“搞钱”获得尊严。他们擅长使用网络，打游戏、交友、找工作，“几乎什么事都能在网上解决。”
这些少年不仅脱离校园，与家庭的关系也若即若离。对于他们的危险处境，家长往往是最后知晓的人。从旁人口中得知孩子的真实状态，家长们的第一反应是震惊与不解：“我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？”
7月，在警方努力下，部分少年被陆续解救回国。李晨宇也回到了家中，但归来只是故事的开始，从中学校园走向社会的路程，还未结束。
▲何楚方（化名）在西双版纳街头日夜寻找失联的儿子时，拍下的西双版纳街头 受访者供图
沉迷网络最终辍学
2024年10月，因为“听不懂课”，高一刚上一个月的李晨宇跟父亲提出退学。
起初，李建国不同意，要给他请家教、补课，被儿子统统拒绝。父子间为此爆发过不少次争吵，眼见儿子已经彻底没了读书的心思，父亲最终妥协。
平日里，李建国忙着做门窗和装饰生意，把儿子丢给爷爷奶奶。他觉得自己不会沟通，相比和自己说话，儿子更愿意“整天打游戏，和游戏里的人聊天。”
“他理解不了我，我也理解不了他。”李晨宇这样形容和父亲的关系。他和父亲除了吵架，“说话很少超过两句。”有时，自己只是没有及时刷碗，就会遭到父亲责骂。
同一年，安徽16岁男孩何雁南也因成绩太差从高中辍学。
他的父亲何楚方觉得，是手机害了儿子。从去年开始，儿子就经常被老师没收手机，每次老师都会让他把儿子领回家。
他自认是儿子“最亲近的人”，很少对儿子发火，管得很松。可在家时，两人像平行线，各自在房间看手机，整晚说不上几句话。“好像”“应该”，是他回忆儿子时最常用的词。
儿子失联前，骗他说去合肥打工，他没多问，也没阻拦，“他要自己独立 ，那你让他闯、吃点苦呗，过多干预也不好。”
何雁南的老师告诉新京报记者，父母离异后，何雁南跟着父亲生活。他曾劝何楚方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，至少读完三年高中。对方说，家庭条件不允许，自己还要上班。
何雁南辍学后，高考报名、体检等重要信息仍要通知到。有时他给胡父打十几个电话，都联系不上人，只能转头找胡的母亲、继父。
“听他母亲说，何楚方的手机瘾比儿子还要大。”
老师记得，刚读高中时的何雁南，是个阳光的短发男孩，和同学关系很好，还是体育委员，运动会报名了好几个项目。
但他太爱玩手机了。高一时，他发现何雁南晚上玩手机，白天打瞌睡。高二开始，何雁南开始缺课，有时也不参与考试，“生物钟全都颠倒过来。”查寝时，他见过何雁南玩“各种各样的游戏”，还看黄色网站。
休学一段时间回来时，何雁南蓄起“杀马特”长发，顶着黑眼圈，颓废消瘦。
老师不止一次当众提醒他，长期沉迷网络，身体会吃不消。可在何雁南看来，这是老师在“搞他”。他和同学说，不想再待在学校，不如出去赚点钱。
不止一名辍学少年提到，成绩下滑只是离开学校的导火索，“被老师针对”才是自己真正讨厌学校的原因。“针对”的起因，通常是一次玩手机、抽烟、逃课或打架等违反校规的行为。
一个男孩回忆，自从有次抽烟被抓后，每次进教室时，老师总会拽着他的领口使劲闻，同学都笑他，“我受不了那个动作和笑声。”
一名失联男孩的老师承认，总盯着“坏学生”，是希望他们能改掉坏习惯。当“针对”不再有用，家长也不干预的时候，“让这些孩子和愿意学习的孩子隔绝，或者劝退，是最后能引起家长注意的办法。”可到了这一步，结果往往是孩子休学，或者彻底离开校园。
▲赵越（化名）QQ空间的一条视频动态，手握一沓现金 受访者供图
离家出走外出打工
辍学后的一段时间，李晨宇是“抱着电脑过的”。
“太闲了，突然就没事干了。”他每天窝在家里打三角洲（网络游戏）、逛B站，除了吃饭睡觉，“睁眼闭眼就是打（电脑），”作息也越来越“阴间”。晚上，家人有时会被他敲键盘，或者和网友语音的声音吵醒。
这样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。在家时间越长，李晨宇越觉得自己和父亲无法相处。他想离开家，向父亲证明，没有他照样能养活自己。
李晨宇到亲戚的饭店里帮忙，洗菜切菜、端盘子、打扫卫生。三个多月后，他用攒下的钱和父亲的补贴，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，这样可以更方便地打游戏、看动漫、“吃谷”，二创音乐。
可在亲戚店里，李晨宇仍然觉得被监视，他想彻底逃离父亲的掌控。他在抖音上搜索，看到一家市里的烧烤店正在招学徒，报个假年龄后就成功应聘。接着，他在闲鱼上找到一间出租屋，房东同样不看身份证。
去市里打工的事除了奶奶他谁也没告诉，路费和房租也是奶奶给的。临走前，奶奶叮嘱他“一定不要被人骗到”。
李建国是最后才得知儿子去市里打工的，他没有生气，也没再阻止，而是选择了接受。他不得不承认，儿子从辍学的那一刻起，就已经脱离了他的管控。
事实上，即使孩子辍学后被严格管控，家长也很难真正看住孩子。
失联男孩赵越辍学后，被母亲要求每天必须在家吃早、午饭，晚上在家睡觉。母亲在家里装了摄像头，如果儿子深夜未归，就会收到“电话轰炸”。
一位朋友回忆，有次赵越和他们去KTV唱歌。“正唱着，他爸妈一脚踹开包厢门，对着众人吼了一通。”赵越因此得知，父母在他手机里安装了监控软件，会实时发送定位。
这让赵越在朋友面前丢尽了面子。后来，他靠打零工、在网上做兼职，攒钱买了部新手机，摆脱了母亲无时无刻的监视。
6月的一天下午5点左右，赵越从家里的监控画面中消失。当晚10点后，他的母亲再没能打通他的手机。几个小时后，他坐上昆明到西双版纳的火车。次日，消失在中缅边境附近。后来，他的母亲反复观看当天的录像，没有发现任何异常，“跟平时一样。白天睡觉、吃饭，晚上出去玩。”
▲在快手的同城功能里，有时会出现同时展示支付宝余额以及“飞机”页面的手机截图 视频截图
混进“圈子”只想搞钱
4月，在烧烤店摔碎盘子、弄错外卖，忍受了师傅“太多太狠”的责骂后，李晨宇开始寻找新工作。
他通过P图，将身份证照片上的出生年份改早两年，在求职App上投简历，最后应聘上一家网吧的网管。工资3000多元，是之前当学徒时的5倍。
网管清闲，每天除了开机、关机和记账，几乎不用与人打交道，还能随时上网。
到市里后，他一直提防被骗。在他看来，跟现实中的人交往要考虑很多，需要很谨慎，但“网上的人比现实中的人更好交流” 。
他喜欢在B站和QQ交朋友。在视频评论区找动漫、游戏的同好，进QQ群聊天。“和网上的人聊天，不用带脑子，想到什么就聊什么。在群里无论说什么，总有人会鸟你。”
遇到特别聊得来的同城网友，他会忍不住“面基”（线下见面）。
“反正离得近，又聊得来，见一面也不会怎样。”在很多孩子看来，这样交往更容易，而且几乎没有成本。
当同城、同好和同样辍学的经历一起出现时，网络就连接起了一个更为紧密的“圈子”。
在这些辍学男孩的抖音、快手同城页面上，时常“蹦出”以台球、游戏、文身或轿车为主题的内容。视频里的少年三五成群，模仿着短视频上流行的“精神小伙儿”。
赵越就是这样加入“圈子”的。他通过朋友介绍，在一次酒局上见到了自己的“崇拜”对象——一个文着两条花臂，开宝马的男孩。男孩同样未成年，因为“路子多”“能搞钱”“讲义气”，成为当地圈子里颇具号召力的人物。
“混圈子，谁最能赚钱，谁就最厉害。”一名辍学男孩总结。
赵越辍学后，也曾尝试过进厂打工赚钱。一个和赵越一起辍学的朋友告诉新京报记者，两人以前在网上找各种招聘，去工厂、奶茶店、烧烤店或网吧当临时工，还借成年人的身份证注册过众包骑手跑外卖。常常从早忙到晚，但每天的收入很难超过50元。
在速冻饺子厂，他们负责分装饺子，一天站十几个小时，手脚疼得打颤。实在太累，就开始旷工，找地方歇着。一星期后，两人离开，没拿一分工钱。
临走前，赵越对他说，打工又苦又累，还被人瞧不起，没前途的。“如果有个赚快钱的机会，即使像骗局，他也要赌一把。”
进入“圈子”后，赵越等来了这样的机会。
赵越的多个朋友告诉记者。通过圈里人介绍，赵越开始上手“蝙蝠”“飞机”等境外软件。圈里人在软件上互相介绍“活儿”，比如打手机口（一种电诈手段）、换假钞、送货等。
赵越靠这些“活儿”赚到不少快钱。最终在完成一次日入过万的“活儿”后，他彻底改变，“我们一起退学出来玩时，就是图开心。但干完那单‘活儿’后，他就只想搞钱了。”
当天他更新了QQ空间：视频中，他一只手握着板砖厚的一沓百元钞票，冲着镜头晃动，接着拿起未拆封的新款顶配iPhone，配文：“你说不读书的意义在哪。”
稍早的一条动态更直接：一张支付宝进账过万的截图，配文：“搞也是钱。”这种直接展示现金或转账数额的视频，在圈里会收获最多的点赞、评论和收藏量。
一位朋友回忆，一次赵越请他们吃饭时，席间赵兜里的两颗核桃掉在了地上。那是前女友送他的，分手后他一直带在身上，很爱护——在朋友眼中，赵越是个“有情有义”的人。但这次，他看了一眼，没有捡。
贵州六盘水的一位失联男孩也曾进入过这样的圈子。
男孩的母亲告诉记者，辍学前，老师曾问儿子不读书，以后打算干什么。儿子回答，要跟着他们去国外挣钱。
“他们”是指儿子在社会上认识的朋友，辍学后，这些朋友“成天开着奔驰，拿着钱，带他到处吃喝玩乐” 。
时间长了，儿子好奇朋友哪里来的钱，朋友提到了柬埔寨，“安全，挣的是美金。”
儿子曾向她提起这个想法，被她骂了一通。
3月的一天，儿子突然说，想回学校上学，便独自离开了家，之后再没和家人联系。
▲在“圈子”里，拿着手机展示微信或支付宝余额的视频，是常见的社交动态 视频截图
难抵诱惑遭人挟持
4月末的一天，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、穿休闲装，操着本地口音的光头男人走进网吧，请李晨宇帮他用别人的身份证开机子，网吧老板同意了，这是“熟人才能享受的待遇”。
此后，男人每周来上三四次网。他出手大方，经常请李晨宇喝饮料，发25块一盒的金圣烟。
俩人渐渐熟起来，一次闲谈中，男人打听李晨宇的收入，听说只有三千多，又说自己南宁的朋友开网吧，正在招网管，月薪七千多。李晨宇没敢接话，他觉得以自己的本事，拿不到这么高的工资。
几天后，男人再次试探。李晨宇笑笑，自己身上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。男人说，可以报销。李晨宇犹豫后，还是没答应。
拿到第一笔工资后，李晨宇按捺不住了。他觉得出租屋有些简陋，还想买一个新的效果器做二创。
更重要的是，他能通过这个机会，向家人、尤其向父亲证明，“即使不读书，也能养活自己。”
当男人第三次问起是否要去南宁的网吧上班时，李晨宇没忍住，答应了。
据接近东南亚电诈园区的第三方人士透露，2023年底，缅北、柬埔寨等地的“营收”惨淡，很多园区里的人回到国内老家寻找机会，未成年人正是他们的目标群体之一。
李晨宇觉得，自己已经足够谨慎。他看过央视的反诈纪录片，知道东南亚电诈园区的恐怖，“几乎是有去无回。”
他初中就会用“飞机”，方法是在网上搜到的。但他只在上面找免费的动漫资源，不会联系任何人。“有搞诈骗的在上面钓鱼。”他早知道这款软件里潜藏的危险，到柬埔寨园区后，事实也印证了这点——同宿舍的7个人里，多是在“飞机”上看到背黄金、背烟的“高薪工作”后，才被骗来的。
所以找工作，他只相信现实中的人。加上光头男人推来的“面试官”微信时，他特别留意过地区那栏，看到是广西南宁后，才敢出发。和“面基”一样，这是他判断对方身份的唯一手段。
赵越也是这些“目标”中的一个，只是在“搞钱”路上高歌猛进的他，正幻想着快速“赚100万”，对危险毫无知觉。
朋友发现，进入“圈子”不久，赵越就在朋友圈晒出一张“飞机”上的聊天截图，介绍人向他保证，有单“活儿”能挣十几万，是去边境送货。
“好的”，他立刻答复：“我们决定就做最大的。”
那条动态发布后大约10天，他离开家门，坐上前往昆明的飞机。
在南宁，“面试官”约李晨宇在农贸市场见面，转来打车费。
他背着挎包、拎着布袋，乘车前往农贸市场。抵达后，一辆黑色本田SUV正在等他，司机冲他点点头。李晨宇没多想，打开后座车门上车。
等回过神来，他已经坐在两个浑身刺青的男人中间。两人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脚，一把水果刀抵在他的肚子上。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，喉咙里灌进了液体，尝起来像水，喝完他就迷糊了。
两三个小时后，SUV停在崇左市法卡山附近一片农田旁。
李晨宇被男人拽下车。他的布袋被掏空了，原本装着笔记本电脑。挎包里的3000多块也被洗劫，那是他在网吧挣的第一份工资。
挎包里，只剩下他心爱的谷子，那是动漫《少女乐团派对》的周边徽章、卡牌和娃娃。
紧接着，三个男人拉着他上山，消失在丛林中。
（为保护隐私，文中人物均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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